姜糖
姜糖的甜里藏着微辣,是外婆总说“暖身子”的牵挂。甜得很实在。
我总在冬日里奔向那扇门,在雾气弥漫的窗前,外婆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着。灶膛里跳跃着红艳的火光,映着她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,也映着她手中那团揉来揉去的姜糖。那糖块在火光里,显出琥珀的色泽,像凝结了时光的蜜。
“来,暖身子!”外婆的手上沾着糖粉,取出一块来,递给我。糖块在手里,温热而微黏,微辣的香气先钻入鼻中,才将甜味引出来。甜意是实在的,辣味也如影随形,糖在口中,甜辣相融,一股暖流从喉咙直下,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小团火,丝丝缕缕的暖意便从心口向四肢弥漫开来。
外婆的手粗糙,却总在灶台前,在糖块之间,在烟火气里。她总爱在发髻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绒花,在厨房里忙碌穿梭时,那花便随着她动作轻轻颤动。后来,外婆的头发日渐稀疏,绒花也换成了一朵小小的素花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如同她日渐单薄的身影。
我总爱在糖盒里翻找,外婆便在一旁看着,笑着,眼角的皱纹聚拢又舒展。她看着我贪婪地咀嚼,有时也忍不住拿一块,放进嘴里,再缓缓地抿开,那动作缓慢而郑重,仿佛在咀嚼着生活本身。只是后来,她咀嚼的速度愈发慢了,姜糖的滋味,在她口中,也仿佛需要更久更久的时光才能化开,才能尝透。
外婆的糖盒里,甜与辣是经年累月的调和,是她的慈爱在岁月里熬煮出的味道。她常说的“暖身子”,是暖胃,亦是暖着人心。那甜味厚重,那辣味也并非一闪而过,而是如藤蔓般缠绕在甜味之上,在舌尖上留下既清晰又模糊的印记。甜与辣在口中交融,在胃里汇合,化作一股暖流,在身体里游走,驱散着寒气,也驱散着孤寂。
后来,外婆的糖盒空了,那灶膛里的火光也熄灭了,连同那朵别在发髻上的素花,也随着外婆一同隐入时光深处。我独自在异乡的便利店,寻到一块姜糖,剥开包装纸,放入口中。那甜味依旧,那辣味也依然,只是那暖意,却仿佛只停留在舌尖,在口腔里,再无法沉入心底,暖遍全身了。
糖块在嘴里化尽,甜辣皆散,唯余一丝微凉。我忽然明白了:外婆的姜糖,那甜是实的,辣也是实的;暖意是实的,牵挂也是实的——那甜里藏着的微辣,是外婆用岁月熬煮的良方,甜辣相济,暖身暖心,竟能撑持起整个童年,在往后漫长的寒凉岁月里,成为我心中唯一不灭的炉火。
原来,世上最深的暖意,便是那甜中藏辣、辣里透甜,在味蕾上,在记忆里,在血脉中,循环往复,永不止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