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口老邮筒
巷口那老邮筒,绿漆剥落,锈迹斑驳,如一块遭岁月侵蚀的金属,在日头下静默地伫立着。它那斑斑锈迹,已非简单的铁皮衰老,倒像是被时光之手反复揉搓、摩挲后,终于显露出内里那层深沉的褐色——这颜色,分明是岁月积攒下的厚厚一层记忆的沉淀。
邮筒投信口,边缘被磨得光滑,那光滑的凹痕,分明是无数信封匆匆滑过时留下的印迹。曾几何时,这方寸之地,是希望与情感无声的闸门。我恍惚看见,那年代的邮差,骑着老式自行车,车铃叮当,清脆地响过巷子,最终停驻于邮筒前。他停下车,打开邮筒后门,俯身弯腰,将筒中那些沉甸甸的信件一一取出,郑重其事地装入邮袋。他动作麻利,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,仿佛在搬运着人们心尖上最珍贵的东西。邮袋里,盛满了多少人的挂念、等待、期盼,还有那许多个夜晚灯下书写的辛劳与秘密。
然而,时光的车轮碾过,邮筒的周围,也悄然变了模样。如今,它的近旁,竟也成了年轻人拍照的临时背景板。几个少女,穿着鲜艳的衣裳,嘻嘻哈哈,轮流在邮筒前站定,摆出各种姿势,手机镜头一闪一闪,将邮筒的锈迹、绿漆、连同她们自己,一并摄入方寸屏幕之中。邮筒,这个曾经传递情愫的媒介,如今却成了被传递的影像本身——她们上传了照片,便又匆匆离去,只留下邮筒继续在风中伫立,沉默如故。
我注视着邮筒,它那绿漆剥落处,露出的暗红铁锈,在阳光里显出几分沧桑。我忽然觉得,这邮筒的衰老,恰如一个被遗忘的符号,在时间的洪流里,渐渐被冲刷得面目模糊。它盛载过的,是笔墨纸砚间流淌的郑重其事,是等待回音时那种焦灼又甜蜜的耐心。如今这世界,信息如闪电般穿梭,便捷得令人晕眩,可那“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”的庄重情怀,那“云中谁寄锦书来”的殷殷期盼,却如巷口邮筒的绿漆一般,在速度的侵蚀下,无声地剥落着。
夕阳西下,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,也染红了邮筒斑驳的绿漆和褐色的锈迹。一个清洁工慢慢走来,竟开始用抹布擦洗邮筒。他擦得很仔细,很用力,似乎想将那些斑驳的锈迹与岁月的痕迹一并抹去。邮筒的绿漆在湿布下显出一种突兀的、崭新的亮色,在夕阳下,刺目地闪烁着。这新漆,宛如一层薄薄的面具,覆盖在旧日之上,试图掩去那些被时间反复咀嚼过的故事。
我站在巷口,看着那被擦拭一新的邮筒,在夕阳下熠熠闪光。这光亮,却分明刺得我眼睛发痛——那新漆之下,是旧日灵魂的掩埋,抑或只是新妆扮的假面?当城市以清洁之名抹去锈迹,当快捷的洪流冲走缓慢的等待,我们是否也正将一种沉甸甸的“慢”的质地,从生活的肌理中悄然剥离?
那邮筒被擦得光鲜亮丽,却再难辨认出它昔日的模样。它沉默地站在巷口,仿佛一个被精心打扮却已失忆的故人,在夕阳下,映照出一片令人心慌的、崭新的空白。
这空荡荡的亮光,比任何斑驳的锈迹,更深地蚀刻着某种被覆盖的真相——我们正以光鲜的名义,将那锈迹中沉淀的时光重量,连同其内里层层叠叠的悲欢,一并抹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