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河脉动:变与不变的敬畏
从古至今,人类与江河的相处方式,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,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变换着色彩与笔触。从大禹治水疏浚河道的古老智慧,到如今用钢筋水泥筑起的大坝,从早期对河神虔诚的祭拜,到现代科学对水文规律的精确计算,人类与河水的相处形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然而,无论治水之术如何演进,那深藏于血脉中的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之心,却始终如磐石般稳固,如长河般流淌不息。
在人类文明初萌的岁月里,面对汹涌奔腾的河水,我们的祖先在惊惧中仰望,在仰望中敬畏。他们目睹河水在春耕时给予滋养,又在夏汛时卷走一切,于是将自然之力拟人化为喜怒无常的神明。商周甲骨上刻下的“燎于河”、“沉玉于河”的卜辞,是向河神殷切献祭的印记;楚地流传的《九歌·河伯》中,河伯“乘水车兮荷盖,驾两龙兮骖螭”的威仪,正是那不可测之力的神圣投影。先民们以虔诚的仪式,表达着对那不可控力量的深深敬畏。
当农耕文明蓬勃生长,人们开始尝试与河水共处,在敬畏中摸索着因势利导的智慧。大禹“决九川距四海,浚畎浍距川”的疏导之策,是顺应水性而非对抗的典范;李冰父子在岷江之上筑起的都江堰,那“鱼嘴”分水、“飞沙堰”排沙、“宝瓶口”引水的精妙设计,更是将“道法自然”的哲学凝结为水利工程的不朽丰碑。这份智慧,根植于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理解与敬畏,闪耀着“乘物以游心”的古老光芒。
然而,当工业革命的号角吹响,人类仿佛一夜之间获得了移山填海的力量,一时竟误以为可凭此征服自然。于是,河流被肆意裁弯取直,湖泊被大规模围垦,水坝如巨人般截断奔流。然而自然的警醒总在不期然间降临——1931年长江大水,武汉三镇尽成泽国,数十万人流离失所,那滔天浊浪击碎了盲目自信的幻梦;1998年,长江、松花江、嫩江再次咆哮,洪水冲垮堤坝,淹没良田,再一次以最沉痛的方式警醒世人:自然之力,终究不可轻慢。那些被过度驯服的河流,终以失控的咆哮宣告了“人定胜天”的虚妄。
当历史的车轮行至今日,我们终于开始重新审视与江河的关系。现代水利工程不再仅仅追求“征服”,而是将生态修复视为核心使命。长江十年禁渔,让“鱼翔浅底”的生机重现;太湖的生态清淤,努力恢复水体的澄澈;三峡大坝的兴建,亦不忘为白鱀豚留下洄游的通道——这些举措,正是我们以谦卑之心,在更高层次上对自然规律的敬畏与回归。
治水之“术”随时代而变,敬畏之“心”却如长河般永恒奔流。 这敬畏之心,并非对自然的匍匐,而是对宇宙间宏大力量清醒的认知与尊重,是“知常曰明”的智慧。
当我们在钢筋水泥的堤岸上行走,当我们在卫星云图前分析水情,我们依然在仰望那奔流不息的江河。在每一次洪峰过境时的紧张守望里,在每一次科学调度后的安然无恙中,那份对自然伟力的深沉敬畏,始终如长河般脉动不息,在时间深处回响——那是我们与自然亘古的契约,也是我们在宇宙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智慧。